日记
一.
我昨天又梦见您了。您拉着我在花丛里穿过，看见漂亮的就摘下递给我，很快我的手里都是鲜艳的花儿，从他们的缝隙中我能看到您微微汗湿的腰部的衬衫。您会在我喊累时弯下身摸我的头，会绕来绕去地躲开大人带我玩到天黑。
妻子发现我的心情今日十分低落。是天气的缘由，还是您带给我的影响呢？（我感到很奇怪，像您这样的人为何会给人带来痛苦？如果人类不能成为鳄鱼的化身，至少也要在死后给他人留下些苦难的回忆——因此人不是神。）我们去旅游了。她也喜欢花，我陪她在一片薰衣草里转了好久。正午时我本能地想藏在您身后，可没人给我遮太阳了。现在是我站到妻子面前，她很开心地笑起来。我平时没有善待她吗？这个想法让我很自责，但同时也有一些开心。我成为了像您一样能保护别人的人了吗？
妻子的头发也是白色的。我问她原因，她说不知道，从小就是这样的。
二.
贝尔纳现在是个帅气的小伙子，他每天都去看您，您应该也清楚。妻子待他如待我们未出世的孩子一样亲切，因此他是生活在有爱的家庭里的。和您、和我都不一样。他是个懂事的孩子，见我情绪不佳，他在我身边来回转悠，好像我要帮我做点什么不可。我笑了，和他说没事，去忙他自己的。也许是我想法不常外露，他仅凭对我的熟悉，从空气中捕获了零星的线索，发觉出我的异常。经我一说，他也不很确定般地傻乎乎地离开了。贝尔纳这样关心我，我很感动。可他能做什么呢？他长得一点也不像您。您的眼睛是深沉的，皮肤是苍白的，眼角眉梢总有种永远不会消散的忧愁的味道。是不是经历像您一样多的痛苦，他就成为了您？
应该也不是吧。踏着一样的脚步，我追随在您身后那么多年。您死后我也一直在持续，总想着能超过您。可某一天我发现，我赶不上您，永远也赶不上。
三.
我的小天使在今天降临了，这是最近我为数不多的，也是最大的喜事。我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您。我以为小孩子一开始是没有头发的，护士抱出来时我才看到她头上有一层黑色的绒毛。新生命的诞生太有趣了。
在产房外等待时，我的大脑一直处于极度紧张的状态中。我想象女儿的脸庞（虽然婴儿在我看来都一模一样），她稚嫩的小手，不知道为什么就哇哇大哭的样子，觉得心脏好像要跳出来。可在这表层的兴奋下，又存有不安定的幻想，仿佛预兆一般，我越细想，就越会实现。我幻想妻子难产，或是孩子突然出了什么问题，在我怀里的是一具小小的、僵硬的死尸。这绝非我自身的意愿。不确定的危险的因素早已渗透我的骨髓，只要我还活着，只要我还记着您，它们就不会消失。
万幸我恶毒的预言没有实现，她们平安的活下来了。一阵狂喜后，我突然又觉得无比空虚——下一次在这么开心该是何时呢？我总是在该快乐时忧伤，为遥远的难题痛苦。我真的可以当一个父亲吗？我真的有资格做一个人吗？我不会让女儿变成一个和我一样的怪物吗？
疑惑四面八方地围住我，而这其中只有一个是确凿无疑的——下次再这么开心，当是我在天国与您重逢的时候。
四.
妻子带我看遍了心理诊所，我和她说我没事，她说不要骗她；我和她说看病没用，她突然哭起来，问我还能怎么办。我这样的人，只要活着就会给人们带来不幸。
我也没什么要和您说的了。我对您倾诉的都是什么呢？是我的苦难，我的丑恶。时至今日，我不得不说，这份苦难，这份丑恶都是您带给我的，您把它们埋在我身体里的。现在我悉数还给您。它们不会消失，只会在我们之间盘旋。罪恶的种子在您的心中发芽，植根到我身上。而我今日归还的，是一棵大树。
见到您的日子不远了。我对他们有无法归还的债务，我太懦弱了。我不配提要求，但希望相遇时，能是在花丛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