荒原

太冷了。天草在睡梦中抓紧上身的衣服,一会儿又渐渐地松开了。

直到血红的太阳在云层后出现,他才慢慢醒来。在他身边有一个沉默的影子。影子低下头,白色的蓬松的头发上粘了灰尘,像一片乌云。

天草冰冷的手堵住额头的伤口,那里一突一突地往外涌着血,烫得让人害怕。他问:“怎么不叫醒我?这是在哪......”

你就睡吧,男人说,没人会打扰你,再也没了。他侧过脸看着夕阳,过了好久才呼出一口气。

“快告诉我这是哪。”不然我连自己死在哪都不清楚。

啊,这冷天气。男人不理他,把外套盖在天草身上。“站起来。”他对天草说,“睡够了吧,天都快黑了。”他沉默地拍打着那件外套上的泥土,直到布料在天草身上变得服帖。他看着外套一直搭到天草的膝盖之上,短暂地微笑一下:“人小就是好。你不会死在这里。”

他们拉着手,在废墟上一言不发地走着。硝烟渐渐被他们留在身后,天草回过头,看见那片寂静的灰色持续地、永远地随风扭动。这是郊区吗?他看着这寸草不生的土地,慢慢流出泪来。“我妈妈呢?”他很小声地问。

男人低下头看着他。过了几分钟,男人拉着他说:走吧。

那目空一切的荒原也被他们留在身后。



于是天草经常在深夜被梦魇困住,他好像一直在那里,奔腾的尘土裹挟着血腥气味向他袭来,一阵狂风后只剩他一人了,空茫茫的什么也看不见。每当这时爱德蒙就会摸着他的头发,低低地叫他的名字。醒来时天草揉揉潮湿的眼睛,看见爱德蒙撑着侧脸,侧卧在床上看他,心不在焉的样子,好像在想什么。天草想说早,看看窗帘,发现缝隙里没有透出一丝光线,才知道现在还是深夜。“我把你吵醒了?”天草问。

“不,啊......倒没有。”爱德蒙皱着眉头,很不连贯地回答。他好像根本没反应过来天草在说什么。过一会儿他翻身起来打开电脑,应该是想通了之后继续工作。惨白的光打在他脸上,瘦削的双颊下,骨骼毫不温柔地突出,留下深刻的阴影。天草在身后说:再穿一件吧。

不用,他头也不回地说,你睡觉。

天草躺在被子里,越来越冷,破晓时爱德蒙仍坐在那里,弯曲的白发阻挡一切,嘴角无动于衷。



再后来天草梦到的不是那些。他梦到枪,梦到金属寒冷的质感,就像爱德蒙看着窗外的样子。

他追着爱德蒙问过去的事。“没什么好说的。”他摆摆手,“你想听一个叛徒的故事吗?”

爱德蒙让天草先讲讲自己的事:什么都行,我听个开心。

天草就给他讲。都是些琐碎的小事,像想对别人恶作剧结果自己被下了阴手之类,好像谁都有过。爱德蒙笑时手背抵着嘴,低着头看不见脸,只有头发随着肩膀抖动。

“挺好的。”最后爱德蒙说,“我就不一样了。”

天草问他为什么,他嘴轻轻歪一下:悲剧惨案这类事,陈谷子烂芝麻,要问多少有多少。

冤假错案,被捕入狱,他一边打字一边说。“听着好假。”天草抱住膝盖。爱德蒙转过身看他,眼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。一会他走过来,使劲揉着天草的头发:“你傻啊。”

天草睁大双眼。作为养父,爱德蒙很少有亲昵举动,即使他们年龄相差不算太多。他还在揉,天草低下头,叹一口气。他的心跳好快。

如果是假的就好了,他听见爱德蒙说。

“你知道我是哪天入狱的吗?我的婚礼当天。”

“啊......”

“你母亲真美。“他干涩地笑一声,“差点就是我的妻子了。”接着又说:“你傻啊。要是假的哪来的你?”

天草看着他,觉得没什么好表示的。那能怎么样。爱德蒙失去一切,他不也一样吗?

“战争开始时我被召入军队,然后我逃走了。我不想为这里死去。”

“逃了?怎么逃的?”

“问的这么细干吗?你一辈子也用不上了。恨我吗?”

“还行吧,有没有你都一样。”

“也是。”爱德蒙微不可闻地笑了一声。他站起身披上外套准备出门,天草叫住他。

“如果是假的你愿意吗?如果。”

他顿了一会儿才说:没必要,我已经不爱她了。随后他头也不回地走了。



那之后爱德蒙变得很奇怪。他对天草说话时似乎吞吞吐吐,揣着好意送不出去,天草暗自发笑。

过年前一个月,他们的邻居死了。那人生前是个阴郁的人,身体不好,几乎从不讲话,天草根本无法回忆起他的声音。只因为天草帮他提过几次东西,就把院子给他了。他们好好把这地方整理了一番,爱德蒙说:“以后你在这运动运动吧,老在屋子里闷着长不高。”

天草炫耀起自己如何获得院子,换来爱德蒙的嘲笑:“你傻啊,他的院子以前都是我在帮忙整理啊。”

不知哪里冒出来的想法,也许是对“长不高”的顶撞,他问:“你这么热心,不是看准人家的院子吧。”

爱德蒙停住脚步时,他开始后悔。他会因为自己是个孩子而原谅我吗?他知道我心里那有或没有的恶意吗,他不会知道,因为我也不懂。

最后爱德蒙像最初的、遥远的记忆中一样,他低头看着天草,拉住他的手说:走吧。



新年那天,他们上街和火热的人群一起走着。二人谁都不常出门,不知道去哪里才好。路过许愿池,看见人们都往池水里扔硬币。爱德蒙不信好运,却还是下巴一扬:去扔一个。天草摇头:“不想扔。”爱德蒙就露出有些开心的笑容:“你这孩子真怪。那你想干什么?”

“我想倒墨水。”

爱德蒙歪着头一想:“我也想倒。”

然后他们笑起来。临走时天草迅速摸出一枚硬币,看了一眼爱德蒙的背影,将那个冰冷的铁片扔进水里。

那晚他睡觉,耳边没有传来想要的话。他听见爱德蒙气若游丝地说:对不起,对不起。

天草做梦了。梦里什么也没有。



爱德蒙我问你,梦里什么都没有,和没做梦有什么不同?

他的手绝望地收紧了。为什么不说话,为什么不懂。越攥越紧,仿佛要从泛白的手指上开出花。



一月一日,天草发烧了。他手指交叉放在胸前,好像永远也不会醒来。爱德蒙对自己说:这不是我的错。没有用,他会把天草所有的不幸都揽到自己身上,完全不经过思考。

这场大病过了两个星期才好。天草很少说话,也很少笑。他一言不发,眼神笔直地看向的那个方向是故乡。

爱德蒙问他:“你在想什么?”

天草觉得自己也许会说:在想如果没遇到你就好了。可他回答:“我想回去看看。”

仿佛不是借口,日复一日的光景里,他开始怀念那里冰冷的雨水和永远不放晴的天空。泥土沾在鞋底上,到处都带着那股好闻的腥气味。海水涨潮时好像要终结一切,天地冲他挤压过来,这时他却陷入一个温暖的怀抱。天草扭过头,看见那是年轻的爱德蒙的脸。那张脸上是微微晒黑的皮肤,头发的颜色像巧克力一样泛着甜蜜的光泽。天草一张嘴眼泪就涌出来,他说我不认识你。

什么?年轻的爱德蒙笑着一歪头,和以后的他一模一样。

水慢慢淹没他们,拥抱变得寒冷。

让我离开这里,让我停留这里。



天草睁开眼时,爱德蒙没有像往常一样看着窗外。他皱着眉看他,问:要不要喝粥?

不要。他的声音沙哑得让自己吃了一惊,他说,我要回去看看。

于是他们回到了这里。途径郊区时天草停住了,告诉爱德蒙:“不用再走了。”

又是这里。他仔细端详爱德蒙的脸,好像没有什么区别。此时此刻他眼前又浮现出这目空一切的荒原,像是进入了无数个夜晚里重复盘桓的梦。天空阴沉着,好像接下来又将出现一场风暴。“尸体,”天草蹲下来抚摸土壤,“这里埋了几具尸体?”

没人回答他。爱德蒙抬头,看着上空一片灰色中席卷着的变化莫测的云层。“快走吧。”他低声催促着,“暴雨要来了。”

天草说他想待在这里。他点点头,脱下外套盖到天草头上,拍拍地上让他坐下。

我们一会儿会怎么样呢?被冲走吗,进入海洋吗?他眼里突然出现一丝白色。爱德蒙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,那是一株小花,整片荒原上唯一的花。雨滴落下来了,那朵花东倒西歪,很快折断了。

但天草仍然看着那个方向。他说:你看啊,尸体上开出了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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