梦中沟壑

天草明显地感受到,爱德蒙没有那么爱他了。他不记得在哪天——那是个痛苦的、不值得纪念的日子,爱德蒙在后院看见一只猫的残骸。细胞都是新鲜的,除了温度完美无瑕。天变黑了,猫变冷了。

爱德蒙说:“猫一开始就是变温生物。”天草问他:“哪来的?”回答说:不知道,应该是狗咬死的。即使猫没有当场死去,那也会染上狂犬病。“冬天难捱的日子要来了。”他们本可以回到城市的家,好无数次重演相遇。真正让他们爱上彼此的是那次大霍乱,他们从未感到对方如此重要,值得抛弃一切保全性命。于是两年前的今天二人定居在这里,而一切慢慢变了。爱德蒙对他说,他的初恋死在了这场战争里。他最初告诉他自己头晕、腹泻。“我说你是染上了霍乱,要去大城市医治。她否认,说自己只是着凉了:其实她是没有钱。那时我们已经分手了,而我有一笔钱,正好够她治疗,而这是留给我们的。你知道,大家都很缺钱。”爱德蒙耸耸肩,“后来就想自己是不是错了,不是我又是谁呢?谁也不是。”

天草不去问她是不是还能活着这种蠢问题。

他们沉默了一会儿、爱德蒙说:“不是狗咬死的。”“什么?”“我说那只猫。”他扬扬下巴,“这只。我从窗前过时,看见一个女孩手里拿着刀。她跑得快,我不确定她知不知道被我发现了。”

“那你为什么瞒着我?一开始。”

“我不知道......也许是想帮帮她。那是个疯子,可怜的疯子。”

秃鹫会把枯骨吃掉。天草看看表:“好冷,回去吧。明天我们回城。”


一切都很好,甚至比原来更好了。不见的人不常被人们回忆,谈起也并不避讳。死亡让幸存者理解他们拥有的是什么,而爱德蒙显然过于焦虑了。他睁眼便是忧郁的样子,那眼光落在天草身上时就更明显了。

爱德蒙带他去教堂做祷告,却看见大门紧闭。天草低声说:为什么,现在应该人非常多......爱德蒙看着大门,说:“真的有很多人。”

回忆一些事吧,天草说,真的发生了很多。“我还在日本时养了一只狗。非常乖,要它干什么都照办。但有一天它不再听话了,看我的样子狰狞仇恨,双目发红。一定是和野狗打斗染上的病。”天草叹气,“我一直把它藏在家里,像原来一样养着,直到被咬了一口才送去处理了。我没有办法。

“为什么我们身边的一切都在消失呢?我曾像爱一个人一样爱它。”

爱德蒙补充说:爱就是那么危险的东西。你有没有一种感觉:一个人的死亡不是能被马上意识到的,要经历一段时间才能发现?

“没有。他们都走得太干脆了,不容我反应。”天草看着爱德蒙的眼睛,“你还活着真好,可为什么这么忧郁?”

他听后微微张开嘴,缓慢地眨几下眼后说:“如果没有这点悲哀,我还拿什么引起共鸣呢。”


下午爱德蒙去上班了,而天草在家休息。他好像生病了,有一点火光就觉得炎热,有一点冰雪就觉得寒冷。“我好像一张纸,被冰水浸透后,用火一烧就化成灰了。”“你没病,该吃什么就吃什么。我母亲从来都对我这么说。”爱德蒙微笑,“只不过你真的没事,而她并不想对我多说话。”

他坐在沙发上把电视打开,上面在播放轮船失事的新闻,一会换成心脏病药广告。一会换成坠机新闻。一会换成无痛人流广告。他把音量关上,主持人的嘴一张一合,像鱼鳃一样,发不出声音。

“她太漂亮了,是个惑人的热情的冷漠的疯子。可我小时候还爱她。现在做梦我还会梦到她,所有人都经常梦见死人吗?没人比她去得还体面,她不流泪,双眼直视着医院惨白的天花板,不看我,不看窗外。死时眼睛还是睁着的。

她唯一的体贴就是让我坐在副驾驶时系上安全带。但那时我很矮,安全带紧勒在我脖子上,夏天还会出汗,一切肮脏的东西让我不能呼吸。

我说我要喘不过气了。

她说:‘你系上。’

我说我要喘不过气了。

她涂得血红的嘴唇笑起来,猛打方向盘:‘我叫你少说几句话,把安全带系上。你不要死了,那全都是我的活。’她是火葬场的。

她一直开,一直开,沿着公路开到悬崖......我醒了,这是梦。虽然我不记得了,可它真实发生过,一定发生过。”

“我没有见过她。”天草闭眼缩在沙发里,“为什么要说这些?”

“因为我现在想要她帮助。如果有人在火葬场,就能多拍几张照片。有个人我还没来得及见就烧了,现在很后悔。”

“谁?很重要吗?”

“非常重要。”爱德蒙站起来绕着茶几走来走去,“我要怎么告诉你......

“我们逃离城市那天,一个女孩冲过来撞了你一下。到处都是人,到处都是病毒。她手里拿着一把小刀,那也是病毒。从你回来后,教堂的大门再也不开了。”

爱德蒙的漂亮母亲,门口的死猫。黑乌鸦在外面飞,一直飞,飞到死。天草四郎劝自己不要回忆往昔。电视还开着,字幕说席卷本市的霍乱病毒已完全消灭。明天早上又会有火车轧死人的消息,而那说不定是一场卧轨自杀。或者谋杀。

“也可能是有人对铁轨动了手脚。”天草说。

“你说什么?”

“我说我好冷,请给我倒一杯热水吧。”

而爱德蒙紧盯着它,那是早有准备无可奈何的目光。他把水杯递过去,天草握住——水杯掉下来,洒了,洒在他身下的沙发上。明明是他腰部下方的位置,却湿了,透过他湿了。他看得清清楚楚。

他看的也清清楚楚。


“你知道了吗?所以我说一个人的死不是马上能被意识到的,对两方来说都是。”

天边是紫的,雪看起来也是紫的。他们去墓园找墓碑。天草说,说不定他可以和爱德蒙的母亲说几句话。

“真的吗?难道你周围全是幽灵?”

不是。天草笑了,除了你,我谁也看不见。

他们慢慢走着,发现一个墓碑前放着好几束玫瑰花,新鲜的,上面还有水珠。

好香,爱德蒙说,你闻得到吗?

闻不到。天草摇摇头,死人闻不到。于是他们露出古怪的表情,为花的主人徒劳真心的不知用意的微笑。

没有,没有,没有天草四郎这个名字。

“怎么到现在还没建好。”

他们沿着路灯回去了,那光芒比月亮还暗。墙上的防盗荆棘上洒满雪花,流下来会化成淡红色的水。他们将永远生活在这里,为了爱情。天草告诉他,自己原来翻了一大本书,就为了找一段话,但是还是没找到。

“为什么说这个?”

“让我说些想说的话吧。这旁边是工厂吗?好呛。”

到家时十点,还够他们睡一个好觉,爱德蒙问他要不要洗澡。天草说要,让他把温度开高点。漫天的雪在这个寒冷的夜晚停住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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