你在花丛里起舞

天エド♀


她终日看着那封破旧的书信。信封里装着的是枯败的玫瑰花瓣,一股来自未知年代的陈腐香味。还有一封信,信纸很脆,落叶一样的脉络上写着谁也不懂的文字。泪水安静地从她脸上流下来,她小心地避开那张纸,手指轻柔地抚摸被墨痕覆盖的地方。夕阳的余晖里,单薄的她拥抱一张单薄的情书。

她很少出门。偶尔,她会说出一种奇怪的语言,像是某个古老流域的诗歌。慢慢地她不再说话,不断沉浸在往昔,歌颂也许不存在的东西,灭亡的国度,遥远的传说。有时她梦到那繁盛的城邦,王城边矗立的银色铠甲反射耀眼的光芒。她欢快地骑着马冲在前面,他在后面跟着。清凉的风吹在身上,眼前是一望无际的深蓝天空,一回头就能看到他的笑容。接下来他该驾着马靠到她身边了,可是没有,一片血红覆盖住双眼,他落下来,满身创伤,红色濡湿绿色的大地,从远方飘来血腥的气息。她尖叫,可不能出声。她抱住他的身躯寻找伤口,可怎么也找不到来源。这时她已经醒了,木然地看着自己的膝盖。梦境仍未结束,一切继续在她面前出现:一股股温度涌出他身体,最终消失了,融化在血泊里。她不再有动作,维持这个姿势坐到天亮。

她的身体越来越差了,苍白的脸隐藏在阴影里,连一次呼吸都显得沉重。她等待着,等待着重回故乡的一天。直到某一日房门被敲响,眼前的男人对她笑着说自己是新来的邻居,可她什么也没听见:那个笑容和他骑着马注视她的表情如出一辙。

天草面前的女人仰头看他,眉眼间充满长久的忧郁。慢慢她的眼神不再闪动,直直看着他。然后轻声地、希冀地问:你来找我了吗?抬手触碰他的脸,那手指带着仿佛从死国传来的温度。




那是位骁勇贤明的君王,他死在了一次远征的路途上。埋伏的敌军划破他的血肉,刺穿他的胸膛。爱德蒙说。

天草点头请她继续。他没有表现出遗憾,只觉得这是一个故事,但不清楚为什么向他讲起。

她接着说:我是他的妻子。

“国王死去,王后也不在了。辉煌的时代结束了,我不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,但他必定万世传颂。”

“但这是不可能的呀。”天草平静地说,你和他的时代不是相隔很久了吗?

“但我就是知道。从‘这个’我出生的那一天就知道。我永远也不能忘了他,他是一切的美好,也是一切的梦魇。可我总是坚信着,只要一直这样忍受孤独,就一定能重逢。这是真的,神没有欺骗我.....可你却不记得我了。”

你错了,小姐。我并不认识您,我也不是什么国王。天草停顿一下说,我希望您能认识到,您也不是王后。

“这样啊。”爱德蒙点点头,“这样也难怪,事情并不是这么容易就能实现。如果我再努力一点,你就能记起一切了。”

最初压抑在病体下的疯狂已经消失,看到他后,女人变得冷静,说话清晰易懂,也许原来——如果真的有那个原来,在她的幻想中的一切还没发生前——她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吧。可这时女人突然又露出那种痛苦忧郁的神情,悲哀地看着天草,用那种仿佛能使人回忆起什么的声音说:“我是爱德蒙啊。”

可天草什么也不记得。此时在爱德蒙心中,几个方向的剑又刺穿了天草的身体,喷涌而出的血液凝成丝线缠住她。她被它杀死了。

当晚天草做梦了,什么也没有梦见,但睡得并不踏实。




每天早上出门,天草都能在楼下看到某扇窗里透出女人的剪影。她看他离去,看他归来,脸上没什么表情,但从不缺席。

所以天草问她:你没想过这可能是你的幻觉吗?

“我经常这么动摇。也许问题在我自身,根本没有我的国王,可那封信是真实的,我记得他把信封交给我时,树影落在他发红的双颊上的样子,而‘他’就是您。”爱德蒙说,“如果是别人问我这样的问题,我会发怒的。请不要说这么令人心碎的话了。”

天草沉默地看着她。

“您在想什么,我都明白。您觉得我出了疾病,人人都这么想。”她靠在沙发的一角,好让黑暗完全盖住她,“我不属于这个时代,我不属于任何时代,让我心驰神往的地方已经毁灭了,像夏日的微风吹过,无论多么相似也不会回来了。”

爱德蒙算什么呢,人类吗,还是其他的?那个虚影是她与人类世界的唯一联系。所有人出生、奔波、老去、死亡,一切都飞快逝去了,只有她停留在原地,静止地活着,怀着永远找不到的希望。她说她爱看雪,因为原来和他躺在雪地里互相望着彼此的时光很快乐。于是无数个世纪过去了,年轻的爱德蒙,衰老的爱德蒙,重生的爱德蒙年复一年看着窗外的雪。街上的人有好多,没有一人被她需要,她也不被任何人挂念。天草无法想象她有那样无拘无束的快乐日子,无法想象她有那样清亮明朗的笑容,仿佛爱德蒙只要活着,就为各种不幸所缠。假如他也能记起所谓前世,那一定是她终日忧伤地望着雪原。爱情带来的快乐转瞬即逝,而它带来的痛苦则无穷无尽。可被这种痛苦包围的她才是使人爱慕迷恋的。美丽的原因各有差异,爱德蒙因她长久的追寻。她越是坚持,情况就越严重。天草清楚她疯了,永远在现实与虚幻中沉浮。可她越疯狂,她也越美。如果真像她说的那样,我是“他”,那该多好。

天草说,是你啊,爱德蒙。我记起来了。




他们很快相爱了。天草带她去威尼斯,看夜晚水上漂浮的灯光。他们在叹息桥下接吻,天草闭上眼说我们不会再分开了。狂欢节的夜晚,他们带着面具穿梭在拥挤的街道。牵住的双手被人流冲开,天草慢慢消失在人群中。灯光变冷了,空气变冷了,血液出现在她眼前,一滴、一滴,带着声音落到地上。她想她又要等待无尽的时间,而这一次他可能不会再出现了。人群行进更慢了,前面有人在逆着往后走,不停向旁边说借过。终于天草回到她身边,握住她的手道歉。

爱德蒙不说话,摘下面具。整条街上只有她一人露出脸庞,说:“我们回去吧。”

于是天草说好,也摘下来。他们又牵着手回去了,面具给了两个小孩子。




有时天草觉得自己亏欠爱德蒙也亏欠“他”,就是这样一个虚幻的人操纵着他的道德和思想。他觉得自己也和她一样变得疯狂。他开始构想曾经与她在一起的一切,蓝色的天空,绿色的草地,灰色的城堡。但每天醒来时都令人绝望,他从未梦到过这些场景,从未对他们魂牵梦萦。漫长的惭愧与失望中他想,如果爱德蒙早他一步离去,他也会永生永世地寻找她。天草羡慕那个让她魂不守舍,让自己心神不宁的人。他问爱德蒙,这次我们的生命结束后,你怎么办?

她温柔地看着他说:以后就没事了啊。因你惨死在战场我才会如此挂念,如果是幸福平静地老去,那还有什么遗憾呢。

爱德蒙不再如此执着于“他”了,而天草也不是真的“他”。他为此慌张,担心哪天失去了她。夜晚星空下好像只有他一个人,天草漫无目的地走着,漫无目的地想着,我被一个疯子控制了,我卑劣地、坚定地爱上她,我也疯了。可是我甘愿。魔鬼杀死了我,而我丝毫意识不到。




天草对爱德蒙说对不起。

“为什么这么说?”

因为你也因为我,我对这两个人道歉。也许还有第三个人。




爱德蒙拿出那封信。

“像原来那样,为我念一遍吧。”

天草摇头,说办不到。

这样啊。爱德蒙闭上眼,剧烈地咳嗽起来。阳光照在她皮肤上,仿佛血肉是透明的。她身体还是很差,像秋风里的落叶一样寂寥。

她微微露出笑容。是天草难以想象的清亮的、明朗的、又悲哀的笑容。这是他第一次看见爱德蒙这种表情,像她真正地活了过来。不知为何,总觉得也是最后一次了。

她把信装起来收好,对他说自己要离开了。

“那你去哪里?”

“哪里都一样。我不再爱你了,也不再寻找他了。也许我很快就会死了吧,对不起。”

“为什么这么说?”

“因为你也因为我,我对这两个人道歉。而且还有第三个人。”




爱德蒙在春日里踏着花香离开了。女人不见了,她带着古老的情书去了遥远的地方。那晚,天草梦到白茫茫的一片雪,无边无际。上面什么也没有,没有他也没有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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