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极

*通篇对藤丸立香令人不适描写

我家外面是一片黑色的玫瑰田,从未见有谁浇过水,但冬天的花瓣落到地上,从阴暗幽静的花泥里又会生出新的。这里的清晨是灰色的,爱德蒙在窗子透出的微光下换上衬衫。纽扣从脖子系到胸前,再到小腹,他做这件事时有特别的流畅的美感。出门时披上斗篷,我只能远远看见他在花田里的背影,黑色的,与无数天的早晨一样,慢慢离去。
他回来得通常很早,于是我们能一起享受午餐。饭菜并不需要谁来准备,柜子里总有拿不尽的食物。因为我没吃过太多东西,也鲜少随爱德蒙出去,所以提不出“我想吃什么”的要求,但柜子里偶尔会有些我没见过的,对此他并不惊讶。中午是这里最有生机的时光,连爱德蒙的脸也会稍显红润,而晚上黑暗会再度笼罩这像古堡似的古怪建筑。下午两三点的阳光里,我会缠着他给我讲故事。他起初很苦恼,编了几个我听着都不像样的事情,现在记不清了,虽然我觉得自己小时候应该没有那么任性,但当时大约是哭了。爱德蒙有些焦急,笨拙又缓和地擦干我的眼泪。第二天他拿了本故事书看,从那以后就讲得很好了。渐渐长大一点,我问他:“我是从哪来的呢?”爱德蒙放下咖啡杯,眯着眼看外面的阳光,金边映出他柔软蓬松的头发和鼻梁到下颚的轮廓。他说:“立香,你是个懂事的孩子。”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对我的鼓励,并非夸奖。
他问我还记不记得《卖火柴的小女孩》。我说记得,那是他讲给我的第一个故事。
“小女孩最终在一片梦幻里离开了。你觉得她幸福吗?”他温柔地看着我的眼睛。这么认真的态度让我感到无端心慌,我只是在一个下午,吃完饭和他无聊地撒娇。但现在好像我们在说什么恐怖的事情,晚上会引来可怕的怪物。天黑得很早,夕阳照在花田上。壁炉里的柴火噼啪作响。我抓不住的白昼快消失了,咖啡也没了热气,那个女孩微弱的生命,无足挂齿的喜悲由我一人定夺。我害怕这样寒冷的孤寂,于是不负责任地、怀有一丝希冀地回答:“幸福吧。”然而似乎真相不是这样,有些东西隐隐在我脑内盘桓,可只是沉默着。
“你是这样想的啊。”他抱着我,说话的节奏像安眠曲。“我呢,是专门带走那些痛苦的灵魂的。这个小女孩,”他又一次直直地看着我,“也是我带走的。你把这当做一种职业,或者物种吧。”我急急抬头:“难道我们不是同类吗?我们不能住在一起吗?”爱德蒙摇头:“也不是这个意思。总之在你很小的时候,我带走了你的,嗯,照顾你的人。这是我不得不做的事情。因为你就像新生的太阳,”他拨拨我的头发,“悲伤与你毫无关系,你是要毫无阴霾地快乐地活下去的。所以我把独自一人的你带了回来。”他这番话说得像午后童话,轻柔似一阵风。我无法分辨事实究竟如何,但他的眼睛告诉我他所言非虚。
对我而言,这好像一个世纪的终结。也许是古怪的花朵,隔绝的环境,和永恒寂静的天空造成了这样的我。童年并未逝去,但我第一次体会到所谓人间的痛苦绝望。以后我怎么也无法想通,为何傍晚的一段对话于我影响如此深刻,以至我的心底已在少时就刻上烙印——从某一天起,我再没有彻底开怀大笑过了,忧郁始终缠绕我的心头,那是我生命的一部分,和我一起呼吸,一起凋零。自那开始,从前看来美丽的花,现在才觉是一片漆黑;覆盖这片荒芜之地的灰暗天空也一次都现不出彩虹。

年少时期我变得阴郁,沉默得像后院树上的暗鸦。与外界隔绝的我没有太多机会体会人情的温柔和淡漠,世间的琐事也遇不上一桩,然而爱德蒙的归来却总能让我感到无尽的痛苦。根源不是他,是世界上所有人的痛苦,弥漫到这栋房子的空气里,我吸进他们的不幸,呼出时增加一份自己的悲凉。因此,我在情感上不缺失感知能力,反而细腻得过头,由此滋生出一些无益的思绪。为何我的父母弃我而去,为何只有我体验这种感觉。如果我是个常人,每日奔波为了现在的我不能理解的东西,或许这些质问会少一些,但陪伴我的只有黑色玫瑰。爱德蒙也可以倾诉,但我并不愿意使他再承受更多人的情绪。只有想到他,我才觉得稍稍畅快些。尽管其他一切都如此令人难过,但我是不后悔遇到他的。
痛苦来得猛烈时,缓解也更快。我可以看书,可以写日记,可以种花,可以发呆。起初安静的活动不能平复内心,我便跑出家门,拼命地跑,跑到自己不认识的地方,只觉得冻死在这里才好。然而爱德蒙总能找到我,他不责骂,只对我说回家了。每当这时我眼眶就会丢人地发红发热,明明前几分钟还想一死了之,现在却幸福得认为自己承受不起这份温暖。有时我会痛恨自己,我不是小孩子了,不能给他添麻烦。但是我不能舍弃路边的杂草杂花,躺在上面时夕阳洒下的光,他蹲下来拍干净我身上的土,然后拉着我回家。以后每每有些什么冲动,我都会想起这幅场景,低声呼唤“爱德蒙,爱德蒙”。这三个字对我是致命的毒药,也是不能离开分毫的火光。我一切的痛苦来源于他,但在庞大洪流里闪烁的一点微小的幸福,也全部从他获得,一旦有一点活着的希望,人们受多少罪都愿意,甚至为了那一点点的光芒闪耀在眼前令人迷醉的快乐,多么痛苦我都甘愿。

十八岁的生日,我要求他带我去坐火车。铁皮的、快废弃的、垂暮的火车。我想那样慢悠悠地到北极,沿途路上只用一点小钱解决进食与住宿。我要在一次次劳累中体会一些东西,不关乎理想,不关乎前路,关乎失去生命力的麻木宁静。然后我要一步步走,走到北极,走到地球的这一端,躺下,在夜空中看极光。我要在最冷的冬日去,我要经历谁都没经历过的最残忍的寒风。看着看着沉沉睡去,不知是生还是死。我明白这很荒唐,所有事情也都从书上看来,因此只提出坐火车的要求。爱德蒙答应了,问我只买一个人的票吗?我大为震惊,一时不知说什么,一会儿才颤抖开口,你是要抛弃我了吗?现在想来好笑,简直不是一个成年人能说出的话,然而我的内心只有这么一个念头,就是我要失去他了。像溺水的人抓住稻草,我抓紧他的手问为什么。爱德蒙也睁大眼,说,我以为你这个年纪,是不喜欢别人和你同行的,想有自己的空间了。
最后爱德蒙和我一起开始了这次可笑的旅行。是我要求的老式火车,轧过轨道发出虚弱的声响,播音员人工用广播报站名。我并不知道坐到哪里,只漫无目的地看外面的村庄、蓝天,听听呼呼的风声。一共六天,这些风景每在我眼前虚晃一天,仿佛就过了一年。毫无新意,不会让人感到快乐。只不过这是我人生的常态,即使心态无甚变化,也在这种似乎为拯救自己做了点什么的氛围的笼罩下,得到了些许慰藉。
有一天,火车驶入了一片麦田。爱德蒙好像很困,早上十点还靠在椅背上睡觉。火车声我已经听惯了,只有他的呼吸清晰可闻。可慢慢什么都消失了,我埋没在静默的麦子里,它们波浪般起伏,像时间一样无穷无尽。对于这次旅行,我也彻底失去信心。痛苦是漫长的金色。

以上是我对改变现状的全部努力。至此,我已不再尝试。甚至渐渐地我开始享受痛苦,这感觉让我有他人没有的敏感,即使带来的体验不好,我也愿意接受。有时我想,爱德蒙每天要承受那么多人的痛苦,他该多难过!于是我无法控制自己的眼泪,他送给我的悲伤,被我用到他身上。
爱德蒙回来得越来越晚了,经常到晚饭后,甚至赶不上夏季的日暮。我越想越忧虑,某个可能性进入我的脑海,于是这晚我第一次没有等他,先睡了过去。我对自己说,只可逃避这一次。
第二天起来时,爱德蒙已经披上了斗篷。冬天的早晨凄清灰暗,窗上有霜。如果我能去北极,就在这样的天气。他打开门正要出去,我叫住他说:“你难道不带走我的灵魂吗?”
爱德蒙停住了。一阵冷风穿堂而过,吹起青色窗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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