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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草四郎在阴雨天越狱了。两三点灰暗的下午,他狼狈地从地道钻出来,一跃进到海里。这时第一滴雨落在水面上。
天空很灰,天草脸色也十分惨淡,从远处看一副色盲病人眼中的光景。在波涛里沉浮着,他面容平静,内心却亢奋又虚弱。他不停挥动手臂,累的指尖都失去力气,偏偏世人的幸福就维系在那里。天草低下头,看到黑暗的海底,看到一根白骨,看到无数具尸体沉积在流动的坟场。后来他忘了周围冰凉的海水,在阳光温柔的照射下沉沉睡去,什么也没梦到。最后他机械地游着,上了岸。
那是礁石组成的小岛。他双臂一碰到岸边便不动了,趴了半个小时。他在心里先感谢主,后感谢自己。起初轻轻移动手指,抚摸最近的那块石头。坚硬无比,什么变化也没有。可他十分感慨地叹口气,终于缓慢地撑起手臂,爬到了岸上。他选了最舒服的姿势,手脚都摊在地上,真正地睡着了。醒来正值黄昏,乌云还是浓密,阳光一点点从缝隙中流出来,漂浮在海面上。
他的视线幽深平淡,像是初次遇到般的,直视着太阳。

天草次日搭乘路过的商船。老板是当地人,看上去却透出一股英国人的冷漠。船上的几天他一直充当船员帮忙,掌舵的一般是老板——虽是商人,但似乎技术很好。
天草想到自己暂无去处,在搬货时问起他:“爱德蒙先生,您做什么生意?”
“药物。”男人抬头看看海上,稍微扭动一下船舵,然后垂下眼吸一口烟。一片苍白慢慢扩散在他们之间。他捏烟的手指白得怪异,在浓雾中若隐若现。海风吹来时这团气体缭绕着散尽了,香烟已经落在地上,明灭的火星被他用脚尖抹去。
“只吸一口。”男人微笑一下,“用来提神。除了买药,我也做殡葬。”
天草皱起眉,不知道怎么接话。
“从我这里买药同时,很多人都签了合同,患者的葬礼也由我负责。这么做事效率确实很快啊。
“不理解吗?我的药面向绝症患者,不能根治,但能缓解。可是最后——”马尾有点松了,他重新绑了绑,“没办法。人都是这样。”
熟悉的感觉包裹住天草。遍尸荒野的描述和一人惨死的实景,痛惜感后者更甚于前者。一汪鲜血溅在他额头,伸手摸了摸,什么也没有。
“你是发烧了吧?”
“啊。......”他露出为难的笑容。
他留在了这里。

平常的生意都是手下人做,爱德蒙只在运货时才出来看看外面,看看海。现在他一个人躲在阁楼上,不知道在干什么。天草清闲得很,没人给他安排工作,自己想去干也无处插手。不如说这里不需要多余的员工。最多的是爱德蒙叫他买了饭上去,兴致缺缺地吃几口,或者陪他下棋。在外爱德蒙善于交际,滴水不漏,背地里少言寡语。输了几局他摩挲着斗篷领上的纽扣,皱着眉头一言不发,看得天草失笑。
是个沉闷的午后,不知从何时起,天草很少看到阳光,看到鲜艳花丛里玩耍的孩子。曾经见到过,他们嬉笑,长大,疲倦,死去。他暗自观察,惆怅不知从何说起,又缺少评价的立场。
在这样的午后,天草下楼喝水。伙计旁边是一位母亲,领着她的女儿。“那么......拜托了。”哽咽地说着什么,他听不清,旁边人熟练地安慰着,马上就谈妥了。
乌云透过窗户,倒映在水杯里。
孩子紧紧地握住妈妈的手。不说话。
天草晃了晃杯。乌云碎了。
母女低声道谢,离开了。孩子拿着药,母亲拿着死状。
他把水喝了。非常凉。

爱德蒙抽屉里有一把枪。天草送衬衫进去时,他正在用布匹仔细擦拭。“不好意思。”天草立刻顿住脚步,歉意地笑一下,“不过您这把枪很不错。”他警惕的样子反倒让爱德蒙有点尴尬。“没关系,坐吧。”他点点头,走到椅子前,看到手里的衬衫愣了一下,还是先把衣服给了对方。爱德蒙轻轻答应一声,把它随便放了一个地方:“对枪有研究?”天草不答。“那天你虚弱地躺在小岛上,怎么看都是......不要紧张。”
天草想想血,想想骨头。
还有骨头里的骨髓。
它们压住他的舌头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爱德蒙点燃一支烟,说:“你也是个可怜人呢。”

“怎么了?不是下去喝口水吗?”天草面色苍白地上楼。他抬头看对方的眼睛,透彻的,一清二楚,关切地问他:“怎么了?”说着他拨开窗帘向下看了一眼。爱德蒙不爱见光,很快拉上了:“这样啊。没必要。”
他像无数个午后那样坐在阴暗的屋子里,衣服一丝不苟,手套严丝合缝。平常他会擦象棋,写日程,会长久地看一本书。那本书在他桌上摆了很长时间,书签基本都在同一页。有时天草发现它摊在桌上没有合上,第一句话是“于是他们再次回到那个清晨。”就停在这里,似乎他再也读不下去了。可一直放着。
今天他什么也不做,双手交叉放在桌上,对他说:“你只要学会妥协。”
妥协,然后——放弃。对夺去自由妥协,对滥杀无辜妥协,对逃不过的命运妥协。儿子看到暴行,父亲捂住他的嘴:“不要声张,快走开。”大家都是体贴善良的人,很快照办了。于是所有人学会如此,很不安,但很坦荡。天草握住手心的疤,像握住一把刀。他听见声音说,我们真的什么都改变不了。大家安于现状,同时并不想被侵犯丝毫的利益。他在短短几秒内体会到人的含义:坚强,无耻,温柔,每一次呼吸都像个奇迹。虽早就知道,还不由感叹这便是自己执着的东西。
爱德蒙一动不动地看着他。他向前迈了一步,像要做点什么,但是没有,回过神来,很慢地说:“人真的是先杀政敌,后辨善恶呢。”然后再也没有表情,疲惫地靠在墙边。背弓着。合上眼。
爱德蒙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,脸藏在一片阴影后,没有擦棋子,没有写日程,没有强迫自己看一段痛苦的文字,看起来想说些话,嘴唇微微动着。可实际没有,他只是坐在那里,——然后沉默。

天草又做梦了。杀戮之事他经历太多,早不觉恐惧,只是怅然。他在一片火海中知道自己发着烧,血从额头流下来,流进他双眼,又热又痛。有人拍拍他:“吃药吧。起来。”他知道终于能回到现实,挣扎着扔掉刀起身。
微弱的月光照进来。爱德蒙站在窗边,俯视他说:“给。”像个雕塑,冷漠而宽容。
天草双臂撑在身后,慢慢等待梦境退去。几分钟后他转头,爱德蒙仍是那副姿势,端着水,只不过他把药片扔进了水里。黑暗中它们飘渺地包容了彼此。天草无端想起他吐出的烟雾。
对着药水,他轻轻地摇头。
他说:“谢谢。”
“不管是什么,”天草看见他说。火。黏稠。
烟雾。
“你都喝下去。”
海水。
于是他照办了。他期待那是黄昏下的苦艾酒,激烈辛辣在黑暗里从喉咙中绽放一丛烟花。可仅仅是一杯药水。

天气很好的早晨,有阳光。天草很久没见到了。他像孩子似的伸一个懒腰,可惜手腕伸不开。不知为何,此刻他轻松得仿佛在十多年前,什么也不懂,什么也不做。太阳刺得他眼角渗出泪水。一定是他。天草想,不管怎样,我要感谢他。
爱德蒙还在那里。
“早上好,先生。”他晃晃手上的锁链。
“早上好。天草四郎,你被逮捕了。”
之后他就忘了发生什么,阳光实在很刺眼。他躲在远离光明的地方。最后似乎听到唐代斯警官低声对他道谢。今天是多日阴天后第一个晴天。有孩子在鲜艳的花丛里玩耍,有人在追逐阳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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