黄粱

天草小时候有个邻居。他每天上学时都从窗户里能看到那个人趴在床上看书,小腿翘起来轻轻摆动。他怎么不去上学?天草踮起脚敲敲玻璃,里面的人转过头看他。

他开了门让天草进去,白发的男孩细细打量他,自言自语。原来现在大家都喜欢这样了,他摸摸天草胸前的十字架,指着自己的眼睛说,以前他们喜欢把它放在这里。
他金色眼瞳混杂盘绕一圈黑色,在中间凝成十字。
“这是前阵才有的,一天我睡醒就发现了。”天草握着项链说。
“嗯,这是因为你还在完善呢。”他比划着天草的身高,平行过来到他的下巴,“你还能长高好多。......你问我为什么不上学?”
他挠挠头,有些苦恼的样子:
“你觉得你过得怎么样?”
“还好啊。”
“有什么想要的吗?”
“没有啊。”
“这才对。我说不清......我可能和你们有点不一样。......是什么呢。啊,好晚了,你快去学校吧。”他把天草送到门口,“想来玩随时可以。......啊。”他短促地沉默一声,关上了门。
可是天草没什么想要的。

他没告诉爱德蒙他唯一隐瞒的一件事。之前有一个很好的哥哥,大家都喜欢的哥哥,在十七岁的最后一天消失了。那天早上天草去敲他的门,一个揉着眼睛的人出来,满脸厌恶地问他什么事。“住在这里的人呢?”“没了啊。”他一下把门拍上。于是天草找到哥哥的邻居,问他人呢?邻居说,没了啊。
后来天草也学会了,他对新来的人解释,一个人消失了,就是没了。十七岁的突然离去,就是没了。他能看见零至十七岁的任何人逛街,却没有一个女人在商场挑选晚礼服。
大家基本都在中学时离开。学校里甚至开展活动欢送他们。每个十七岁都挂着傻傻的笑容合影,抒发对“那个”彼方的幻想,夜晚他们将照片放在胸前入睡,早晨人们发现被子仍有余温,笑脸并未带走。他们孤独地离开了,大家都给予祝福。可每天都有人消失,仪式太频繁便不够真诚。这个活动悄无声息地,在大家心里淡去了。学校有相机供学生留念,但鲜少有人用。
偶尔有叛逆的孩子,他们的惩罚是夭折。天草睡觉时被吵醒,楼下一个人被其他什么制服住了。“上帝是骗子活着是骗子十七岁是骗子那个彼方是骗子。”他仰着头大喊,“如果不逃走就会死,什么都不要就会死,像你们一样麻木就会死,......”他喘口气,说:
“或者每天夹在十六开的纸里,了无生气,求死不得,这样不会死。”
他最后当然被送走了,到了谁也不知道的地方。他送的人还抬头朝天草抱歉地笑一下。
天草摇摇头表示不介意,关上了窗户。他想了一会那人的话,无端记起爱德蒙。说话这么奇怪的只有他们两个人。天草轻轻地说,我确实没什么想要的,也没有不满。他慢慢睡着了。

天草十六岁时,爱德蒙也十六岁。他一直有个心结,就是爱德蒙不是什么哥哥,只不过他矮一些罢了。这让天草很尴尬,尽管他没有被嘲讽,甚至爱德蒙还因此道歉了。可他觉得更别扭了。
爱德蒙道歉后吻了他的双眼。他靠近时带来一股奇怪的冷冽的气息,天草从任何人身上都没见过,而别人也不会像他一样做。他突然想到那个被吵醒的夜晚,猛地躲开:“您干什么?”
“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两年前有一天晚上,你听见了什么?”
天草皱皱眉头,说记得。
“你不觉得我和他很像吗?”
不是你们像,是你们敢做出这样的事罢了。天草握着胸前的十字架,像握着一把刀。他想起很多年前消失的哥哥,如果他还在,现在已经二十五岁了。这个数字天草想都不敢想。他身体前倾,吻爱德蒙的手。什么也没发生,他还活着。于是问他,是这个意思吗?
爱德蒙微笑一下。
他离开后,天草站到窗边,深深地吸了口气。行走着的人们神色如常,冰冷敬业像个齿轮。他的眼神如此怜悯,像是看着不识爱的木偶。

“这里的人是没有自己的想法的。”
“当然了。书里的人怎么能随心所欲呢?”
根本就没有彼方,上帝是个骗子。人们被幻想出来,在十八岁成为书里游荡的孤魂。傀儡拥有思想是谁也没想过的事,但区别也仅是在又一个人消失时,他们比常人更加悲哀。两人在日历上记录日期,他们同天出现,自然同天消失。

十七岁的终点在冬天里。天草早早出门了。他没有事可做,决定平淡度过今天。昨夜下雪了,寒冬的早晨人迹寥寥,偶尔有熟人经过,天草轻轻对他说一句再见。那人扭头看他,反应过来,点点头说保重,走了。天草呆呆地站在原地。他计划只和第一个遇到的人说再见,现在他说完了。他踏过几个人踩出的雪中的道路,和这个世界的联系仅剩于此。于是他吸进一口冰冷的空气,头也不回地离开了。
因为天气,商店很少开门,天草只能和爱德蒙下棋。今天爱德蒙连胜三盘,兴味索然地弯起嘴角。天草问:“您没什么感受吗?”“没有啊。”他叹口气说,“我有时候会后悔把你卷进来。其实如果永远像别人那样,也不会感到痛苦的。”天草摇摇头。
天黑得很快,他们决定早点睡下。“我睡你这里可以吗?沙发就好。”“没关系,上来吧。”爱德蒙坐在床上,点一根烟。天草闭上眼睛,隔过单薄的一层眼皮,那点火星在夜里明明灭灭。
“爱德蒙。”
“嗯?”
“明天我们还能再见吗?”
“不能了。
“但是有一种人是不会消失的。外面的世界,那里的人们,不接受一种人。”
爱德蒙拿出随身带着的那把小刀,轻轻抚摸着。天草一阵发冷。
“他们能接受我们有思想,但是接受不了我们犯了罪。善人去往经书里得到救赎,恶人成为真正的人类体验生命的所谓苦难。”
他握住那把刀,再用天草的手握住自己的手。爱德蒙的动作从来都称不上轻缓,现在那双手却无比温柔。天草连声音都发不出来。黑暗中他看不真切,只有霎那间爱德蒙手中的一片寒光闪过他眼前。他用尽全力挣扎着。
“不要,爱德蒙。不要。”
爱德蒙还是微笑的样子看着他。天草的力气比不过他,刀刃一点点移向爱德蒙的胸前。
他温柔地说:“你就去感受人生的痛苦吧,自由地。”
花只有沾了血才显得艳丽。爱德蒙没有成为可怜的游魂,他离开了十七岁。

天草在他未曾谋面的家里醒来。他走到墙边的书柜,一本一本地翻着。
他没有和他相遇。
这一天,天草成年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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