梅雨

       天草被雨声惊醒了。他揉揉眼睛向庭中看,爱德蒙披着斗篷站在屋檐下,雨顺着房顶的沟壑往下流。每有一滴雨溅到他身上,他就似乎有什么冲动一样向前迈一小步,直到他完全淋在雨里,畅快地叹口气,回头看看天草有没有醒。
       他的双眼开始愠怒时,爱德蒙无奈地微笑一下,回到屋里。天草拉上窗户,给他一杯温水,他慢慢喝着。两人默不作声地听着窗外的雨声。
       “日本有梅雨,这点最好了。”爱德蒙轻轻地开口,“法国可见不到。在有雨水的梦里醒来不是很好吗?”他的眼睛扫过外面的竹叶,槐树,围墙,最后回到天草身上。对方并不回应,动作迟缓而流畅地泡茶,他做得很漂亮,手腕在宽大的袖子里偶尔露出一截。爱德蒙看的有点困。在他半眯着眼时,天草说:“那下次让我和您一起去。”
       “不用。”爱德蒙搓着指尖,回答的漫不经心,“淋点儿雨未必不好,这种好天气我能看一天算一天。”天草不说话,把茶往他那边推了推。茶杯上最后一缕热气散尽时,天草问:“您现在要和我出去走走吗?”
       “不了。”爱德蒙看看窗外,“雨停了。”

       爱德蒙患了病,暂居在天草乡下的家里疗养。“虽说是暂居,不过可能在我死前都住在这里了哦。”天草觉得他将说些什么,想把话题引开,可爱德蒙兴致勃勃地看着四处的风景说:“但也麻烦不了你多长时间了。”
       他来的第一天就下了雨,爱德蒙很高兴。“这里的雨太漂亮了。多少年前我想,如果能让我看见这么美丽的景象,用什么换我都愿意。可我现在无偿地看到了。天主多么仁慈。”天草有点想笑。事到如今,爱德蒙竟也会感谢神明。他无端地觉得这副样子下面有种无法言说的仇恨与蔑视。天才和疯子什么都不怕,他可以对上帝感恩戴德,也能仰着头对祂们露出倦怠的微笑。
       爱德蒙全然没注意到天草似的,用感激的语气说着阴冷的话:“在我们那儿可没有。巴黎下了雨我都不敢出去——太黏了,到处都是,让我感觉天上下的是血。这也要谢谢天主。”
       天草待人温和有礼,有时对着爱德蒙却不留情面。“您的病呢?这也是天主的恩赐吗?”“当然不是。”爱德蒙说得上是惊喜地看他一眼,“这是我的过错。我太累了,任何人像我这样都会得病。”“您是什么病?”
       爱德蒙叹口气。他的眼睛和话语很少表达同一种感情,可现在两者都无力又痛苦。“人总会死的,无论得病不得病,更何况是什么病这种细微末节的事。从前我认为自己无所不能,能惩治一切的恶。生病这种如此具有现实意义的平庸的词是不会和我联系上的。之后我会怎么样呢,会踏着诸神的旅途变成圣人吗?可我变得病恹恹。我觉得人类因为丑恶遭受病痛的折磨,但我和他们一样面目可憎。”
       天草看着他苍白的脸,说不上来是什么感受。他一点都不难过,甚至有些庆幸于爱德蒙的想法。
       “如果我有一天发病了,不要救我。救不回来的。承诺下这件事,然后当成礼物替我保存好吧。”
       他们站了很久,等爱德蒙说累了才回去。那天他很早就睡了,天草被咳嗽声吵醒了两次。

       爱德蒙总是在淋完雨后和他说“反正事情不会变得更糟了”,代价是洗完澡后只能在家里待一天。
       天草今天出门上班,他的年假用完了。他花了一个多小时坐电车回到城区,心神不宁地在黑板上抄笔记。孩子们很喜欢天草,他们敏锐地发现老师异常疲惫。中午时天草收下几个学生送来的糖果,拍拍他们的脑袋,让他们去休息。
       他马上给爱德蒙打电话。“这里天很晴,家里怎么样?”
       他说家里下得很大。“全世界的雨都在这里吧。”天草想回去了,他全想的是眼前一片绿色的竹林,竹林里下着绿色的雨,雨里有一个孤独的背影。
       天草不说话,于是他听见爱德蒙虚弱的声音:“我挂了。”
       放学后他马上回家,下了电车他就撑起伞。有时他觉得这里的雨是爱德蒙的魔法,他挥挥手要把他永远留在这里。他隐隐约约能看见庭院了,爱德蒙在那里倚着门柱,视线飘渺地落在不知道在哪里的远处。天草皱着眉头,走到他眼前时撑起雨伞。
       ——爱德蒙看他一眼,身体猛然软了下去。
       他的头发飘在他身前,像天草白色衬衫领口卷起了波浪。雨声通过虚无缥缈的电波传过来,通过家乡湿润的空气和城里干燥的空气传过来,通过他终日泡在雨水里的嗓子传出来,通过天草跳动的心脏传进来。他颤抖着环住他的肩膀,小心翼翼地拨开他的额发。天草突然觉得要做些什么,可不知道应不应该。他怕爱德蒙厌恶又无法挣扎。最后,他抿抿唇,像护着黑夜里的火星一样,轻柔地吻着他的脸颊。他在一滴雨水里看到自己通红的双眼。
       他胸口的脑袋轻轻动了动。
       爱德蒙抬起头,微笑着给了天草一个冰凉的吻。
       这次换成天草脸色惨白。他一句话也不说,绝望地看着爱德蒙。雨伞倒在他的脚边,里面已经蓄了一层水。
       “对不起。”爱德蒙什么也不做,直直看着天草。“我太任性了,对不起。”
       但他的眼里没有一点地方容纳歉意了。那里面闪着奇异的光,他甚至不合时宜地弯起嘴角。“我很高兴。......我太高兴了。谢谢你,天草。”
       爱德蒙抱住他。天草冰冷的手脚随他的身体变得温热时,他拿起伞,倒掉里面的雨水。
       “回家了。”他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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