头发里的藤蔓

只存在于春夏却命名为“永恒之树”的植物,寒冷的积水融化成溪流,和终年冰封的雪原,那里透不出一丝日光。这是天草献给人们的第一份礼物。他住在白色的屋子里,周围只有一扇窗、一扇门。门没什么特殊,甚至连锁都没有,可里面的人出不去,外面的人进不来。听从他的指令,太阳升起又落下,斗转星移间他日复一日地等待天上传来的信号。有道声音说,你是这个世界的创造者,你是他们的神。

无论处于何种境遇,只要生来如此,便不感到忧郁。他仔细想好每个人的一生,含着祝福出生,在悲凉里死去,人的生命大抵如此,可在细微处又有不同。这对神明根本算不得什么,天草还是把他们的每天都安排好。

荒芜的土地慢慢改变,渐渐有了人的存在。天草从窗户观察世间。他不清楚人是什么,不明白在同一时期不可能所有人都快乐,所有人都悲伤。哪怕在幸福中有一点美中不足,那也是悲伤;哪怕在痛苦中有一丝光芒,那也是福音。于是他并不再管,神谕说:你要放弃对他们的掌控权,不再干涉吗?

天草回答:请有的人生来幸福,有的人生来不幸。让有的人饥寒交迫,让有的人锦衣玉食。他们的后半生不归我管,每个人形色各异地离去。

神谕说:还有什么要说的吗?

天草沉默一会,答:我希望能得到一个奇迹,不必是惊喜,但要出人意料。


时间如流水般流逝了,天草仍遥望着这里。他不用年计时,而用一个文明的兴起和灭亡。一切都消失后,他会让世界沉寂一百年,让雨抹去过去的痕迹,让风吹走陈旧的气息。在他的帮助下,新的文明重新诞生了。没什么特别,原始的样子都相同,而成熟到某一阶段马上会衰落,总有一座越不过的山。弱者团结,强者分裂,生出无数国家,从和平到战争,然后在一片硝烟中,又一批人类灭绝了。

有时他觉得时间看不到尽头,像无穷无尽的藤蔓一样绝望。人们追求永生,而他追求终结。他站在窗边凝视人们,可没有一双眼睛向他投来视线。有许多传说,浪漫的,恐怖的;有情人相会的地方,或夜晚有鬼魂出没的地方。总之,那是座无人的神秘高塔,在与所有人都无关的,孤独的静寂的地方。

直到有一天,他的奇迹降临了。


这是人类的第五个文明,矛盾端倪初现,但一切都在变好。

正午很晒,他坐在阴凉里,看地上的影子一点点移动。人类发展太迅速,几代人酝酿的成果不过他冬日嘴边一缕白烟。天草自己也在变化,只不过比人类慢上许多,从这点来看,他反而是低级生物了。他把漫长痛苦里偶尔闪光的一点碎片摘出来,用一个世纪组成完整的字句。智慧在夜晚,在雪里,在静默的光影里。

在这样的中午,门悄然开了。现在回想起来,天草并不知是何心情。他安静地转过头,仿佛早有预料,但他什么也不知道。白色卷发的小男孩悄悄探进头。

他们谁也不说话。天草不知说什么,男孩则被这种氛围吓得不敢开口。终于,幼小的声音说:“这是哪里呀?”

天草还是没有说话。长久的孤独未能让他彻底颓靡,在这几秒内他却体会了有生以来最接近人的几种感情——幸福,疑惑,恐惧。接触了空气,苹果氧化则不可避免。他全然忘却自己的血液是冷是热,双眼紧紧追随着那微小的身影。最后他慢慢走过去,蹲下来,问他:你怎么来这里的?

男孩不回答,说:“我本来很怕这里,大家都说这里住着魔鬼。”抬头看看天草,“可我觉得你好难过啊。”


他说他叫爱德蒙,没有父母。

“那你自己住吗?”

“原来是邻居轮流照顾我,现在自己可以一个人生活了。大家也经常帮我。”

“那这样不难过吗?”

“不难过,大家都对我很好。只不过......没有亲人,偶尔会有点寂寞。”

他还说自己在睡觉,迷迷糊糊好像做了个梦,醒来就在了。天草告诉他,自己很久之前就在这里了,高塔之上没有他人。

爱德蒙听得皱起眉,很可怜他,给他讲了很多关于外面的世界,和他周围的人。天草微笑着听他讲。其实这些透过窗子都能看到,那些让爱德蒙新奇的事情,他已经厌烦了。可他滔滔不绝的样子像个新生的太阳,眼里纯洁善良的光告诉天草这是一个人类,不是他高高在上捏造出的“某种”生物。如果愿意,他能看到爱德蒙的已经被命运的力量设定好的未来,可他没有——从第二批人类开始,个体的诞生与终结不属于他。于是天草体会到为人的渺小,祸福生死一线之隔,最终靠骰子决定。

天黑了。天草看看窗外,对爱德蒙说该回去了。

“可是我很喜欢你,不想和你分开......!”他低着头,慢慢地说,“和你在一起的时间比平时快乐多了。”

正常的人类是不能生活在与世隔绝的地方的。于是天草说:“你要多记住有趣的事情,然后讲给我听啊。”

爱德蒙这才说,是啊,我应该多说说这种事,这样你就不会孤单了。可是我怎么再来找你呢?

天草剪下一小撮头发,说,想来时拿着它,呼唤我的名字“天草四郎”就好了。


时间从未如此缓慢。天草身体里似乎有一块表,从前的时光飞速地,毫不留恋地逝去了,现在他把表针拨慢,精确到了下午茶的时分。他好像一部分融入了人类,凭借那一个小小的维系。或许是每一天,或许是每几天,他等待着爱德蒙的到来,开门时那股蓬勃的朝气,有太阳的香味。他慢慢长大了,天草试着把一切告诉他。爱德蒙深信不疑,只是悲伤地问他,你一个人经历这么长的时间,该有多孤独啊。你没有哭过吗?

天草摇头。一会儿说,谢谢你,爱德蒙。

爱德蒙也摇头,说,如果能带你远离这里,见到更多该多好啊。


一次爱德蒙隔了几个月还没来,天草很焦急,却并不用窗子看。唯独对他,天草不想用其他途径,只用正常人的方式相处。等他终于到访,天草问他原因。

“我生了场大病,差点死掉了。...”

于是天草脸色苍白,没有说话,也不微笑。

“我没事,你不要紧张。”

“......你,”他很轻地说,“不止是我与世界的维系。你就是你,你是爱德蒙,是你活在地上,是天草四郎活在地上。”

人的寿命太短了,天草说。我好想把我的寿命分给你,可这是折磨。不死或将死,何者更痛苦呢?爱德蒙,我是不是很自私?

当然不了,爱德蒙说。如果可以,我多想为你分担一些啊。但我不在了,还有第二个,第三个爱德蒙。有我做开头,你以后再也不会孤独了。

还有吗?还有吗?天草看着爱德蒙,瞳孔映出彼此。于是在这黑暗中发现,两人快乐时不同,悲伤的表情却如出一辙。


爱德蒙成人那天饭后,天草听他问:“你还有没有自己十八岁的记忆?”天草笑了,说一千八百岁都是很久很久前了。

这样啊。爱德蒙点点头,已经到了今天,就坦诚一点吧。你是不是很少快乐?

确实。和你在一起时应该是最幸福的时候了,但除此之外常常被痛苦包围,甚至我们的相处时间也不是全部愉快的。但我也要承认——这些痛苦都由我自己承受,如果有人想把它夺走,我会恨他吧。

“……是啊,可是没有谁做得到这种事吧。”

“嗯,这么和你说罢了。尽管这么说,如果可以摆脱还是不想遭受的,毕竟受益在之后。”

“我常常想……一个饱受折磨但充满智慧的人,和缺乏心智但无忧无虑的人,做哪个比较好呢?后来发现这真是困难的抉择,哪一种都想成为,哪一种又都不想成为。要是做了后者,虽然根本就不会有烦恼了,但让我从现在的立场看,还是会很不甘。”

“所以没有完美的东西。人们追求的完美也不美丽。”

是啊,爱德蒙说。他突然看着天草的脸,伸出手,从眼角摸到下颚。

“从我小时候,你好像就是这个样子。你不会变老吗?你为什么不会老去呢?”

天草沉默不语。

“对不起,天草,我难道还没有长大,还是软弱的小孩子吗?”爱德蒙的眼眶微微红了。“为什么你要永生呢?为什么只有你经受这样的考验呢?”

然后他说对不起,我什么也帮不了你。人很快就会死去,你生命里的钟又会转得飞快,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,无穷无尽,没有终结。可到时候没有我,你的痛苦也无处诉说了,你要怎么办呢?

天草说,一个状态,无论多么煎熬,只要一直持续,都将变成那个人的生命。难道你这么短暂的人生,也要在痛苦中度过吗?

我的人生也不快乐。爱德蒙说,但不管如何,我们这样的两个人,在一起的时光会好很多吧。谢谢你创造了我。


爱德蒙二十岁里的一天对天草说,我可能要多离开一段时间。天草问他原因,他诚实地回答:战争要开始了。

“如果紧急时刻我对你求救:‘请让我的国家取得胜利’,你会答应我吗?”

于是天草回想起遥远的从前。他曾说,他要放弃对人类的掌控权。当时无法理解人类,而现在他们的一举一动都烂熟于心,甚至自己能表现得比人类还像人类,现在觉得这决定不免太过草率。

天草回答:“当然可以。爱德蒙,我好像找到解脱的方法了,但也不太确定。”

爱德蒙很开心。他认为天草如果没有把握,是不会轻易说出这种话的。“那什么时候开始呢?”

“不要着急,应该快了。你先去准备吧,需要的话,一定要找我。”


天罚是怎样的呢?


半年过去了。一个布满浓雾的夜晚,爱德蒙浑身血污的出现在塔里。他说就是现在了,天草,请帮助我。

天草没睡觉,双眼一直看向窗外。他的样子好像在看风景,看一片湖光,一座雪山,一阵风。然后他站起身说好了,你的国家已经胜利了。

爱德蒙点头,说谢谢。我很累,需要在你这里睡一晚。

“先不要睡,我知道这很强人所难,但一会儿有事情发生。”天草递给他一杯茶。

“你可以离开了吗?那太好了。今天的夜空好黑啊。一颗星星也没有。”

“是啊。”天草问他,要不要最后拥抱一次?你可能再也见不到我了。

于是他们抱住彼此,什么话也没有说。

“羽毛?”爱德蒙缓慢地看看周围,“我真不确定是不是我的幻觉。”

越来越多。越来越多的羽毛环绕着天草,黑暗开始扭曲。于是无数的箭飞快地掠过他。它们的气流掀起了碎发,在一片混乱中,天草看到它们明亮的光线,它们彗星般的结尾。

他被这阵不可言喻的光亮环绕着,此外却是无休止的永恒的黑流。巨大的喜悦包围住他。他感觉到自己即将换一种形式存在,而不再终日眺望大地。一切都将结束了,他不确定自己将去往哪里,会不会还记住一切。

“——爱德蒙,再见。”

天草的圣衣已经飞离,于是他准备闭上眼。然而通过透入眼中的最后一点光线,他看清了它飞往的方向。



只存在于春夏却命名为“永恒之树”的植物,寒冷的积水融化成溪流,和终年冰封的雪原,那里透不出一丝日光。爱德蒙终日坐在白色的高塔上,时间像藤蔓,无穷无尽。

在这无穷的时间里,某一天中午,一个男孩茫然地打开门,问:“这是哪里呀?”他胸前垂着一个十字架,窗外一缕光线碰到那银饰的棱角,反射着照亮整间屋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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